2015年8月2日 星期日

道別人生-預立醫囑的精神與實踐

文 / 胡涵婷 醫師 (血液與腫瘤內科)
  昨晚,我收到一個在美國照顧的病人的訃聞。他享年八十八歲。訃聞描述他一生的故事,他對人間的遺愛,包括他在世時對社區、鄉里,甚至國家的供獻,以及他給摯愛的家人留下的智慧、親情和回憶。
淡淡的哀傷中感念多於哀慟

  美國的地方報紙,有一頁訃聞版。我在美國並沒有讀報紙訃聞版的習慣。我發現我的美國同事們每天看訃聞版。偶爾幾次,我讀訃聞版,就也不難想像為什麼它吸引人細讀的原因。訃聞的故事及寫作讓人在淡淡的哀傷中微笑頷首;是感念(celebrate)多於哀慟(desperate)。多年前,我在美國第一次參加喪禮,是一個五十來歲癌症過世病人的告別式。他的子女以吉他伴奏唱他生前最喜歡的一首歌--Both Sides。參加告別式的親友雖莊嚴肅穆,但是也沒有嚎啕痛哭,反而是可以在追念亡者生平中,輕快地微笑起來。之後,我陸陸續續參加了幾次病人的告別式都有同樣的感受。是「慶生」而不是「悼亡」,是讓生者裝備著美好回憶,繼續他們的雖然身邊少了一個伴,心靈卻不孤單的人生旅程。
我喜歡有準備的道別

  幾次同事們聊天,談起希望自己如何道別人生?既然生老病死無人能免,如果不能老到無疾而終,多數醫生護士朋友們希望得到一個最嚴重的心肌梗塞,能夠瞬息即「逝」;而他們最怕的是癌症拖延的痛苦。我的想法卻恰恰相反;我不能想像愛我的家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失去我的痛苦,我希望自己以癌症道別人生;因為我喜歡有準備的道別,能有時間和機會給我所愛的家人、朋友都做交待、安排。另一個願望是因為這一生的重大里程碑,從出生,彌月,滿週歲,考上大學,結婚,生子,出國,都是父母家人為我籌畫慶祝的;我希望人生最後一個里程碑要完全自己籌畫。訃聞及告別式要在我走之前就先讓我讀了,“慶祝”了,我才可以瀟灑無憾地走。
  這樣的表白也許會令一些癌症病人及家屬傷心,但我真的是以十二萬分的誠懇呼籲所有的人,包括非癌症病人能正面,甚至是樂觀地看待生老病死的課題。
醫病雙方在預立醫囑見解上有歧見

  預立醫囑(Advance Directive)其實就是一個構思自己想要如何道別人生的籌畫書。預立醫囑在西方醫學史也不過二、三十年的歷史。它的誕生是因為社會大眾漸漸認識到醫學上的一些奮力拚搏的醫療措施,只是增加及延長病人和家屬的痛苦,是沒有任何實質助益的。有識之士開始透過立法,要求醫院正視這樣的問題,引導病人預立醫囑。
  它起始於病情陳疴、回天乏術的病人,希望透過預立醫囑,避免無謂的臨終時只有增加痛苦,而無實質延長生命的急救措施。然而早期施行時,醫病雙方其實是有見解上的岐見鴻溝。許多醫護人員沒有真正了解預立醫囑的精神,完全聚焦在說服病人和家屬簽立那一紙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同意書。病人和家屬感覺被剝奪希望,或被醫護人員拋棄;而醫護人員為病家的與現實脫節而義憤填膺。病人能不能看到醫生所看到的?醫生能不能看到病人所看到的?
爸爸會願意拚那百萬分之一的存活機會

  我的父親在我十四歲時因為胃潰瘍手術失敗,在開刀後三天又大量出血,而在手術台上奮力一搏無效而過世。我在爸爸第一次手術後探望他時,看著他身上插著各式各樣的管子,我只能止不住地哭,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我知道他病重,但我萬萬沒有預料,兩天後他會撒手人間。當爸爸再度嚴重出血時,他已經陷入休克,血壓只能靠加壓式的輸血輸液維持。
  我遠遠地看著神情凝重的醫生告訴媽媽,再開刀的存活率只有百萬分之一;但是除了開刀之外,也別無他途。爸爸就這樣,在昏迷的狀態下,再度進了開刀房,在手術台上過世。我遺憾爸爸連和我們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在我學醫行醫多年之後,若時光倒流,我知道爸爸會願意拚那百萬分之一的存活機會,而我也要他爭取那個機會;因為他連四十歲都不到,他需要守護他的家庭,看他的孩子長大。
真誠的友誼是最好的療傷

  罹患末期胃癌的0先生只有五十幾歲。當他的孩子帶著他院病歷來求診,希望轉到和信治療時,我很誠懇、誠實的告訴他;我願意盡我最大的努力,但是我可能也是無力回天。他在他院挨了很長的一刀,不僅沒有割除腫瘤,反而製造了不少手術後併發症。
  雖然我們竭盡了一切努力,包括也給他試了兩次的化療,他短暫地好轉,但仍然如預期地日益形銷骨立,終於在他發病後兩個月去世。在這期間,我們醫護人員與0先生一家一路同行,同哭同笑。不僅他的家人二十四小時全天候陪伴,護理人員每兩個小時為他護理傷口換紗布。幾次我看到護士耐心地蹲在地上,為0先生洗腳,感動不已。
為人生舞台寫下完美的句點

  0先生雖然極度的虛弱,仍然努力的遵循醫囑,在太太陪同下,推著點滴架在醫院的走廊散步運動,希望培養體力。我不忍他的辛苦,他卻說醫生護士都對他這麼好,他不努力怎麼行。當他已經明顯的急遽惡化時,可憐0太太仍抱著我痛哭,求我救救他們。在0先生過世的一週前,我一再叮嚀他們把焦點轉移到珍惜一家人最後相處的時光,讓病痛留給醫護人員盡力的照顧。0先生和他的家人一開始看不到我所看到的這個病殘酷的現實。而我一開始也看不清病人及家屬的想望,和那後來演繹的一段美麗的醫病關係。當一切醫療武器都沒有使用空間時,也許真誠的友誼是最好的療傷。
  人生的遭遇無常,可能是令人措手不及,連預立醫囑的機會都沒有,就嘎然終止了。
  預立醫囑是思考如何道別人生的舞台。它沒有公式,但有至高無上的自主性,並且絕不只是一紙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同意書。讓我們(醫、病雙方)努力看見彼此所見,讓友誼彌補歧見鴻溝,為人生舞台寫下完美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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