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賴其萬
幾個星期前的教學回診,學生報告一位罹患乳癌並且已經有轉移的中年女病人,住院前幾天家人發現她突然連簡單的找錢都算不出來,與過去精明幹練的她完全不一樣。在徵得病人與家屬的同意下,我帶著一群學生與實習醫師一起到床側檢查病人。這位病人十分合作,她熱心地招呼學生,而對我們的問話也都對答如流,但一問到數字方面的問題,她很明顯地對計算有很大的困難。她告訴學生們說,她家裡的生意過去一直是她在主掌,不管多大的數字她也都不用計算機就可以用心算解決,但這幾天不知怎地變得非常困難,再仔細檢查,病人除了對數字的計算有問題以外,她也同時呈現對左右方向的混淆,對不同的手指無法分辨,而且也寫不出自己想寫的東西,這是一種罕見的神經學症狀群,就大腦的功能而言,在一位慣用右手的人這種症狀通常是發生於左側大腦頂葉產生病變的病人,因此這位病人很可能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大腦。學生們都對這罕見的臨床症狀感到十分好奇,問了不少問題,而我也花了一些時間回答病人與家屬的問題,最後腦部核磁共振的影像也證實了臨床診斷。接著病人開始接受類固醇藥物以降低腦壓,並同時開始腦部放射治療。
幾天以後我在餐廳碰到病人與她的兒子時,他們很親切地與我打招呼,而病人說,「我兒子告訴我,你曾經帶了一群學生來看我,但那一天我很丟臉,簡單的算術都答錯了,現在我已經完全恢復,歡迎你再帶你的學生來看我,我要讓你們見識我的心算有多厲害。」看她侃侃而談的模樣,相信她生病之前一定是一位非常開朗樂觀的人,然而很可惜的是她的癌症發現時已經進入晚期,縱然已開始化療與放射治療,但已經全身擴散的癌細胞恐怕很難控制下來,因此要挽回生命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
幾個星期以後,我有一位同事的母親在醫院過世,所以我抽空到醫院為病人所設的靈堂為她上香,這位同事送我走出靈堂時,突然有一位先生問我是否也可以為他母親上香。坦白說,當時我一時並沒認出這位家屬,也沒有認出靈堂所供奉的病人較年輕時的照片,想不到上香鞠躬之後,她的兒子竟問我,「你有沒有告訴我母親,你的學生從她身上學到些什麼?」這才使我恍然大悟這過世的病人原來就是那位癌症發生大腦轉移導致失去計算能力的病人,我在靈堂前靜靜地聆聽她兒子向親屬細說,我幾個星期前帶了一些學生看他媽媽,而讓學生有機會多學了一些腦神經學,他說他媽媽生前也一直以自己的罕見病情能夠幫忙醫學生而引以為傲。
這使我想起幾年前<紐約時報>有篇以「醫院裡的醫學生:病人需要參與教學」為題的社論,提到主治醫師應該要好好對病人與家屬解釋讓學生參與教學的重要,因為如果我們在醫學生的養成教育中,不讓他們有直接照顧病人的機會,學生將永遠無法學到臨床醫學的精髓,而我們應該讓病人與家屬了解,「由於學生參與病人的照顧,所以主治醫師會更細心,因為他絕對不能讓學生學錯。」同時也一定要設法讓病人了解,「醫學教育就像是種樹,如果我們病人都只要給經驗老到的醫生看,而拒絕任何醫學生的參與,那就像是我們只要砍伐高大的老樹,卻不願意參與造林一樣。總有一天,老樹都砍完了,但整個林場卻再也找不到建屋造橋的好木頭,同樣的,如果我們社會大眾都不願意讓醫學生參與他們的照顧,等到這些有經驗的醫生都凋零時,我們以及我們的兒女生病就再也找不到有經驗的醫生來照顧。」
這使我不覺想到,我能夠作醫生是一種福氣,因為我可以幫忙病人,我能夠教書也是一種福氣,因為我可以幫忙我的學生成為更好的醫師,而我是多麼的有福氣,可以身兼兩者,而又能夠碰上這種熱心參與醫學教育的病人與家屬。
但願這位病人死後有知,也會因為我與學生對她的感激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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