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2日 星期五

一位鋼琴家的生命之歌



我關著燈,悄悄地走近我的鋼琴,掀開琴蓋。我找到八十八個鍵中最「輕」的鍵,也就是鋼琴最高的一個音,我花了一整個晚上,非常非常溫柔地按下它。我猜,跟我「生氣」的琴,直到這一刻,才放下它最後一絲的怒氣───
它讓我彈了,每一根指頭安然地在自己的位序,魔鬼遠離了?

文 / 鄭春鴻

「一般人都很相信醫師所說的話,這是危險的。」
旅美鋼琴家陳宏寬在辜公亮基金會和信治癌中心醫院的一次院會中,述說他是如何走出現代醫學的「窘困」,以及他如何以「自力救濟」的方式,讓原本無法正常動彈的手指再度恢復功能的經過。
這句話是他的演講的結語。他在演講之後,為在場的醫護人員演奏一曲蕭邦的鋼琴曲,除了把像詩一樣美的音符散遍了全場,也傳達了他對現代醫學一種溫柔而深沉的抗議。
不管黃貓、黑貓,會捉老鼠就是好貓
當著幾十位醫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很不禮貌呢?
和信醫院的醫師並不以為忤,副院長謝炎堯教授甚至引述鄧小平的名言︰「不管黃貓、黑貓,會捉老鼠就是好貓」指出,和信醫院是一所「以病人為中心」的醫院,相信的是「實證醫學」,不過,只要能為病人解決痛苦的,我們都願意用心聆聽。
謝教授又說,比如「捕鼠器」雖然不是貓,只要它能抓到老鼠,我們也應該給予正面的評價。
如果把陳宏寬得了手疾看成家裡患了「鼠災」,那麼,對陳宏寬來說,為他抓到「老鼠」的,確實不是「黃貓」,也不是「黑貓」,「貓輩」都宣佈他今後不能再彈琴了,真正為他逮到「老鼠」、找到病因,消除病苦的,真的是「捕鼠器」,這個「捕鼠器」還不是買來的,而是陳宏寬自己做的。
「我完全靠自己的摸索治癒了我的病。」他面對著受過一輩子科學訓練的醫護人員述說他如何和他的病「妥協」。
鋁製樓梯打在右手,惡夢就這樣的開始
「我很喜歡自己動手裝修自己的房子。」陳宏寬回憶他手受傷的那一刻︰「一九九一年,有一次我在修房子的時候,一個折疊式的鋁製樓梯,像斷頭台一樣的壓落下來,正好打到我的身上。我的左手逃過一劫,但是右手被壓到了。還好那時候我的雙手戴著手套,所以我的手沒有被切斷。」惡夢就這樣的開始。
「起先,我的整個右手背腫了起來,過了三、四天,手腫消了,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我一直都沒有再去注意它。」陳宏寬的姊姊陳必先小姐是台灣第一位以「天才兒童」的名義保送出國的鋼琴家;而陳宏寬則是台灣最後一位以「天才兒童」的名義保送出國的鋼琴家。他14歲赴德國留學,曾就讀漢諾威音樂學院及科隆音樂學院。1977年赴美進入波士頓大學音樂系,後來在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得到演奏家文憑。
你還很年輕嘛!趕快去找別的工作做
受傷之後的那一年,由於陳宏寬安排很多的演奏,他非常投入自己的工作,所以並不特別「去感覺」自己的手有什麼異樣。「我一樣地練習,一樣地演出。就這樣,經過了一年三個月之後,我忽然發現,我的右手不聽使喚,一連一個禮拜都不能彈琴。」他說︰「我去看醫生,第一個診斷就說我得了『局部肌張力不全』( focal dystonia )。 ,後來我又去看了很多的醫師,他們也做同樣的判斷。」
陳宏寬說︰「我的醫師還勸我︰『你還很年輕嘛!趕快去找別的工作做。』陳宏寬過去曾獲魯賓斯坦鋼琴大賽及布松尼鋼琴大賽的金牌獎,也在蕭邦大賽(1980)、伊莉莎白女王大賽、范克萊本、Geza Anda、Monteal等重要國際鋼琴比賽有優異的成績。1991年獲得美國艾利費許生涯獎,在Young Concert Artist與許多交響樂團合作演出。1989、1990曾演出全部32首貝多芬奏鳴曲,及全部蕭邦作品的獨奏匯集。當時他幾乎是全波士頓得獎最多的鋼琴家,要他「趕快去找別的工作做」實在是一個殘忍而過分樂觀的建議。
一直不敢在獨處的時候觸摸鋼琴
「我的心情惡劣透頂了,我告訴自己,第一個要克服的是心情問題,當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後來,陳宏寬甚至不敢刻意地看自己的手︰「自從我發現自己問題不小之後,我就一直不敢在獨處的時候觸摸鋼琴。雖然在學校還是要教琴,但是回到家裡,我的琴蓋總是闔上的。」這時候陳宏寬任教於波士頓大學,每年夏天並參與波士頓核桃山音樂夏令營(Walnut Hill Summer Music Camp)的教學活動。
在音樂史上,因為手部受傷而不得不放棄演奏的出色鋼琴家不少,偉大的作曲家舒曼,就是因為手受傷,當不成鋼琴演奏家,才改行作曲,結果他為人類留下千古雋永的音樂篇章;一九五二年佛萊雪捧回美國第一座伊莉莎白女王國際鋼琴比賽首獎獎座,意氣風發不可言喻,正當演奏生涯如日中天之時,佛萊雪發現自己的右手開始不聽使喚,連醫生都只能說是持續性的肌肉疾病,沒有原因,佛萊雪的右手幾近殘廢。有「鋼琴詩人」美譽的旅英華裔鋼琴家傅聰,也因手部受傷,一度被醫界宣判永遠不能再彈琴。
我不是鋼琴,我只是一個鋼琴家
這次,上天又開的一次玩笑,祂讓一位把演奏鋼琴當做生命的人,讓一個奉祂之名,把天籟傳來人間的人,在觸碰琴鍵的時候,被他的鋼琴拒絕。任何了解藝術為何物的人都知道,遇到這樣的打擊,陳宏寬很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樣一個險惡的幽谷了。
不過,當上帝關起一扇門時,祂同時會開啟另一扇窗。
「有一天,我開車的時候,偶然聽到一個訪問的節目。這裡面的一段話,卻意外地領著我走出內心的痛苦。」陳宏寬說︰「節目中,主持人正在訪問德州一個籃球隊的教練,這一個籃球隊可以說是雜牌軍,他們的隊員有的被別的籃球隊擠出來的,有的是吸毒的不良少年,有的是酗酒的人,可以說都有『黑底』,連球隊的教練也是一個「有問題」的人。當主持人問教練,是怎麼樣來帶這個隊伍的,他回答說︰『很簡單,我告訴他們︰「你不是籃球,是你在玩籃球。」( You are not the basketball, you play the basketball.)。』」
這句話一直在陳宏寬的腦子裡迴盪,他說︰「我唸著唸著,當我把它唸成︰You are not the piano, you play the piano.的時候,我的心情豁然開朗,我告訴自己︰「沒錯,我不是鋼琴,我只是一個鋼琴家。」就算他的手毀了,毀的只是「鋼琴」,而不是「陳宏寬」這個人啊!
因為他放下,所以得以重生
他說道︰「過去,我一直把音樂當做生命,音樂就是我,我就是音樂,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不能彈琴。這位籃球教練的一番話,忽然點醒了我,我和音樂,我和我職業,是可以分開的,這是兩件事。這時我長期間的沮喪,在一霎那之間突然消逝了。在這段期間,我雖然也學氣功、學習各種養身的方法,但是對於消除我的沮喪,都幫助不大。真正讓我開朗起來的,應該是我自己參透了這樣一個人生的真義。」
對於陳宏寬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從萬丈的幽谷爬出來,重新見到陽光,和信醫院護理部主任張黎露十分感佩,她認為陳宏寬霎那之間的頓悟,是因為他放下,所以得以重生。
一掃心中的陰霾之後,陳宏寬欣然地接受自己是「一個人」,而不再是一個「鋼琴家」。他開始探究生命的意義,開始追尋健康,這是每「一個人」都有的權利。他在姐姐的介紹下,去學習氣功、去了解中國醫學和哲學。他周圍的人,都樂見他心靈上逐漸平靜下來,似乎誰也不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彈鋼琴的事來。
望著著了魔似的手指,佇立在黑暗中發愣
過了好一陣子,直到有一天,一位不怕他傷感的朋友突然問他︰「你開始在練琴了嗎?」這才讓他想到或許應該去摸摸他的琴鍵了。
這真是一個驚心的時刻,他一步一步,像一個旅居他鄉而重返故里的遊子,近鄉情怯地重新獨自回到鋼琴前面。
「當我用食指按下琴鍵時候,我看到一個令我無法相信的畫面,我的其它手指頭,跟著我按下的琴鍵位置,全都爬上我的食指。我不信邪地再用無名指彈下一鍵,結果還是一樣,其它手指頭全都爬上無名指的上面。」他望著著了魔似地,不聽指揮的手指,佇立在黑暗中發愣。
「這是什麼原因呢?」陳宏寬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手指頭平放在桌上,動彈都沒有問題,但是偏偏一觸及到必須「按」下去得東西,手指頭就像著魔一樣。
喚醒三十餘年所修練的「好的記憶系統」
這時候,陳宏寬遇到一位過去很欣賞他的維也納鋼琴教授。
「他知道我不能彈琴了,告訴我說,他們正在做一個研究,找出為什麼學音樂的人基礎打不好,以後就很難矯正的原因。結果他們發現,那些人是因為有一種『壞的記憶系統』,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了,它太強了,因此再也不能『變好』。」的確,在初學音樂的時候,如果基礎打不好,超過了十幾二十歲,就再也沒辦法改了。他的這番話,也給陳宏寬很大的啟發。
「我心裏想,過去我在彈奏鋼琴的技巧、對音樂的敏感度上都下了非常大的工夫,我原本應該是一個『記憶系統』非常好的人;今天我不能再彈琴,可能是有一種『壞的記憶系統』侵入我的手指、侵佔了我頭腦的某一部分記憶;不過,我心想,這樣一個「壞的記憶系統」,頂多只不過跟我『交往』了一年,而我練琴三十餘年所修練出來那麼『好的記憶系統』,難道就這樣被『劣幣驅逐良幣』,永遠喚不回來了嗎?」陳宏寬的父親是學科學的,從小受父親影響,他也喜歡研究。
認定它跟「觸覺神經」有極大的關聯
「於是,我開始對自己的身體進行『實驗』。首先,我在桌子上彈琴,一點問題都沒有,每一根指頭都很聽話,可是當我把手指移到琴鍵上,指頭又故態復萌,不聽使喚了,任何一指彈落,其它指頭就疊上去。我心裡想,也許這是類似『觸覺神經』什麼的在作祟,我一彈琴,它就觸動一個『壞的記憶系統』來搗蛋。」他說。
於是,陳宏寬認定它跟「觸覺神經」有極大的關聯。他決定去找一種「可以按的東西」,它要是一個可以很輕很輕去按它時,他的觸覺神經不會察覺到,而去通知那個「壞的記憶系統」來搗蛋的。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電視遙控器。但是現在新型的遙控器對我來說,按鍵的要求力道還是太重了,我只要心裡想要按下某一個鍵,立刻會被我的觸覺神經發現,其它指頭就疊了上來。」他不輕易放棄︰「於是我又想到,印象裡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遙控器,它的按鍵很軟,要求的力道好像比較輕。於是我就在波士頓的舊貨攤上到處尋找,終於被我找到一個,老闆看這已經沒人要的老古董,不拿我的錢就送給我了。」
「瞞過」觸覺神經,讓它忘了通知「壞的記憶系統」
他把這個遙控器拿回家之後,一個人兀自坐在一個黑暗的房間,不敢看自己的指頭,因為看它像著了魔般地趴來趴去,心有如刀割。
「我慢慢地伸出手來,把指頭放在遙控器的按鍵上,以非常非常輕的動作,觸探這個鍵,並且仔細地注意其它的指頭是不是有被牽動的意念。這樣將自己關在黑屋子,練習按一個在細微不過的動作,我花了四個晚上的時間。第四晚,上天垂憐,我終於可以按下其中一個指頭,而『瞞過』我的『觸覺神經』,讓它忘了通知那個我體內的『壞的記憶系統』,去吆喝其它的指頭前來搗蛋。當時的興奮之情,是無法言喻的。於是,我天天這樣練習,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我的每一個手指頭都可以順利地按下遙控器的按鍵,而其它手指頭不會趴過來。」
每一根指頭安然地在自己的位序,魔鬼遠離了
時刻到了,陳宏寬很謙卑地想到︰「或許可以再去觸摸一下我的琴鍵,看它願不願意再接納我。」
還是等到晚上,天黑了,好像害怕被他的「觸覺神經」發現一樣。「我關著燈,悄悄地走近我的鋼琴,掀開琴蓋。我找到八十八個鍵中最「輕」的鍵,也就是鋼琴最高的一個音,我花了一整個晚上,非常非常溫柔地按下它。我猜,跟我「生氣」的琴,直到這一刻,才放下它最後一絲的怒氣───
它讓我彈了,每一根指頭安然地在自己的位序,魔鬼遠離了。」
陳宏寬快樂得不敢太快樂,唯恐被人知道他和他的音樂已經有了「密約」,在往後的三、四天,他的第二個手指頭也開始聽話了。陳宏寬在心裏有一股暗暗地歡喜︰「我告訴自己,我還可以彈琴,剩下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最好能跟自己的身體打招呼,跟它「妥協」
除了慢慢地和自己的手指做溫柔地對話,仔細聆聽身體回應的密語,期待自己的身、心、靈逐漸協調之外,陳宏寬開始去思索,為什麼他的手會對他做出這麼強烈地抗議?
他指出,「我的醫師有一次告訴我說︰『陳先生,你知道嗎?世界上只有最優秀的鋼琴家,才像你會得focal dystonia這樣的病。』他這麼說,好像頒了我一個獎牌。我當然不期待這是知音者的恭維,而知道這只是個鼓勵病人的『獎牌』,但是我仔細一想,他的講法也滿有道理,一個優秀的人和一個普通人的差別在哪裡呢?我想就是優秀的人對目標的執著,想要做到的,不擇手段,非達成不可。」
他想起在手受傷之後的一年半,他仍然一直彈琴,而且拼命地彈,也許他的確是不能再彈了,但是卻憑著意志繼續彈琴。
藝術家想要登上某一個境界,在態度上是目空一切的
「我的理解是那些生重病的人,或許就是毅力很強,對努力的目標非常執著的人,因為他們的身體機能,跟不上意志力;而那些平常比較隨和,生活比較悠哉的人,或許比較不容易生大病。」陳宏寬說︰「許多藝術家和我一樣,在身體上會出現一些毛病。我有一位很熟悉的鋼琴家他三個指頭也動不了,但是他的狀況跟我不太一樣。我根據自己的思考建議他,在做任何努力的時候,最好能跟自己的身體『打招呼』,跟它『妥協』,然後再順勢去做。」不過,這樣的『妥協』過程對藝術家來說似乎是很荒謬的,因為藝術家想要登上某一個境界,在態度上是目空一切的。在他們的眼中只有這個烏托邦,他們是生死置之度外的。
訊號交換錯誤,像電腦「當機」一樣
音樂家的感覺比一部超級電腦還要快、更複雜、更靈敏。陳宏寬也認為,它的手指頭之所以不聽使喚,可能與腦部「反應不過來」有關。
「對一般人來說,一個指頭和另外一個指頭的連繫,也許只需要一些簡單而具體的訊號,大腦就可以幫助他們執行這些動作;」陳宏寬說道︰「而對鋼琴家來說,他的十根手指頭彼此交換的訊號太快,也太複雜了,加上在短時間不斷地操練,其中只要一兩個訊號交換錯誤,很有可能造成十根手指頭全部癱瘓。這樣的情形有點像電腦『當機』。」比如,我們在同時開了很多視窗,並且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在不同的視窗做不同的動作,這時候電腦會因為來不及計算,而造成整個運作停滯下來。這個時候有些心急的人,因為緊張會拼命地亂按鍵,結果越來越糟糕。
拒絕接受「倒因為果」的實驗
無獨有偶地,竟然醫界的看法也跟他的想法很接近。
「有一次醫師打電話邀請我接受一個實驗,他們說,經過統計,focal dystonia的病人,大腦的某一個地方,經過核磁共振攝影之後,會呈現灰灰的顏色。他們大概想證明我的腦袋的某處也如他們所料是灰灰的。」陳宏寬說︰「我告訴他們,這應該是結果,而不是原因。不是因為大腦呈現灰灰的顏色,才讓人得了focal dystonia;而是因為有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對大腦下了太多、太快、太複雜的指令,結果大腦運算不來,因此大腦才呈現灰灰的顏色。因此我告訴醫師,我不需要做這樣的實驗,因為我不想要做了實驗之後,有我發現我的大腦有問題,然後再花一年半的時間來自我治療。」
我得的不是一種病,它只是「出了一點狀況」
又有一次,一個曾經為陳宏寬看過病的醫師打電話給他說︰「聽說你的演奏會很成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做到的?」陳宏寬告訴他,有一點很重要,也是他要建議醫師的︰『當你們還不知道病因的時候,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為這個病取一個名字。雖然focal dystonia只是一個描述的字眼,但是它在醫師的眼中,毫無疑問地是一種病。』」
陳宏寬特別告訴醫師︰「我被告知得了這種病,也許只需要三、五分鐘的時間;但是,我卻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去說服自己,我得的不是一種病,它只是『出了一點狀況』(condition)。」
這一次手部受傷,讓陳宏寬體悟到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
「過去,為了演奏,我怎麼練琴都不知道累;現在當我彈不下去的時候,我的手指頭會向我提出警告,這時候我就會謙卑地離開鋼琴,去做一些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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