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2日 星期五

老、病與權力

老人與權力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聯繫呢﹖我想可以從:一、人老自然而有的權力;二、臨老對權力的看待;三、權力淪落的老人之處境等三個方向來探討。
文 / 鄭春鴻

法國作家洛虛佛科(Francois Rochefoucauld 1613-1680)曾經這麼消遣老人,他說:「人到年老,已經無力再提供惡劣的榜樣,所以喜歡對人們做良好的忠告,聊以自慰。」(Old people like to give good advice, as solace for no longer being able to provide bad examples)
經過三百年,洛氏的這句話由於長壽術及醫藥的進步而不再那麼符合實際。時至今日,提供惡劣榜樣似乎變成老人的專利,尤其在政治圈裡,老人幾乎霸佔了所有的地盤,抓著權力的棒子,死也不放;他們或許偶爾會有興趣來向人們「做良好的忠告」,但是對每天鑽在分類廣告中想要謀職糊口而不可得的年輕人來說,在這些忠告中,如果沒有找到「我決定退休」五字真言,所謂忠告,將只是一派廢話。如今,原來社會學家費孝通所稱的長老統治,那種「爸爸式」 (paternalism) 的權力,已經不只是教化性的,而是侵佔性了。
英國小說家毛姆 ( Somersest Naugham,1874-1965) 也曾說過:「一個完全的人生,一個完美的範型 ( perfect pattern ),不僅包括少年和壯年時期,也包括老年時期。早晨的美麗和中午的光輝萬丈都是好的,但一個人如果拉起窗帘,扭亮電燈,藉以摒除黃昏的寧靜,他必然是一個很愚蠢的人。」
無奈的是許多老人抵死也要辯稱,那拉開他晚年窗帘的,不是自己,他老人家乃是「應觀眾要求」,只好勉為其難鞠躬盡瘁,死而後己。為了不讓大家為老人「奮勇犧牲」擔憂,他們會很無柰地寬慰大家,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因為愛這個世界,世人不必為他們的黃昏太亮,缺乏羅曼蒂克而感到抱歉,因為他們隨身都有攜帶各色墨鏡,人生的黑白濃淡,絕對是可以稱心調整的。
戀棧權力的老人實在很普遍,幾乎全國的公家機構,都被老人掐著脖子而奄奄一息。效率臉紅的公家單位,一直希望脖子有一天會被鬆綁,但是希望總是落空,因為那接替老人棒子的,怎奈也都是老人。
老人與權力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聯繫呢﹖我想可以從:一、人老自然而有的權力;二、臨老對權力的看待;三、權力淪落的老人之處境等三個方向來探討。
在推斷這些問題之前,我們要先弄清什麼是權力 (Power)。
嚴格細述權力的概念,大致有權力的基礎:包括財富、地位、知識、魅力、強制力、權威等;權力的形式:包括影響、強制、控制:及權力的目的:包括個人目的、社團目的、政治目的、經濟目的等。
權力既是一種潛力,也是一種資源,擁有權力而不使用權力者幾希。有了這些權力的概念,再來與老人聯想在一起,就能比較周延地體會老人與權力的關係。只要是人,不論是老人或年輕人,都需要有權力的基礎,做為維繫個人尊嚴的保障。
對老人而言,上列有些權力的基礎,是不必刻意追求,人老便能得致的。
一個不特別倒楣,而能安分度日的人,到老而擁有一定數目的財富、不差的社會地位、夠用的生活知識以及足以吸引人的風采和魅力,這是相當自然的,此乃老人終其一生對社會貢獻所應得的報償,這些人老而自然擁有的權力基礎,用以維繫居家生活的安定與和諧,一般說來總是夠用的。此時,這樣的權力基礎,其功能不在侵他性,而是老人維持人格尊嚴的底磐;反而老人一旦失去了這樣一般都會自然擁有的權力基礎,處境就堪慮了。
以財富而言,可以說是權力基礎中最重要的籌碼。人老而無積蓄,簡直可以說在尊嚴上繳了械。基於倫理,子女或許不敢造次,但天亮開了門,哪樣不要給錢?一個處處都要向人伸手的老人,所能依存的尊嚴,恐怕將少得可憐。美國政治家富蘭克林 (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 說過:「如果你想知道金錢的價值,向旁人借些錢。」當一個老人把他一輩子攢存的「信用」,「抵押」給自己的子女都被打回票時,而轉向外人借錢,窘境可知。
財富所以是老人權力基礎中最必要者,在於擁有財富,幾乎也就等於擁有其他權力的基礎,比如地位、魅力、強制力、權威都常能因財富而聚集一身。不過,比較昂貴的可能是智慧 (見識、知識) 及尊重,一個老人即使擁有權力基礎的各項質素,但是欠缺智慧及被人尊重,人生也將為之失色。
不論是人老而自然擁有,或到老的過程中有計劃營造的權力基礎,有了這樣的基礎,等於有了行使權力的潛力與資源。此時就可以從老人行使權力的形式,來觀察老人的品第,這也就進入我們探討的第二個問題,臨老對權力的看待問題。
臨老對權力的看待有了定見,自己就會牽動在使行權力上的風格,前述大抵將權力行使的形式分為三類;包括影響、強制和控制。在行使權力時,一般都將這三種交替運用。比如一個所謂一家之主的男人,可能希望「影響」父母親對民間禁忌的荒謬看法;「強制」要老婆出去做事,多領一份薪水,或「控制」兒子的零用錢、免得老去買3C。也就是說,行使權力的形式常因對應的行使對象與你的關係,以及你實際擁有的權力基礎之多寡,而有所變化。
在長老統治的東方社會裡,無論是屬於教化性的,或是屬於侵佔性的,老人的權力基礎比年輕人要穩固多了。在一個生理條件自然衰退的年代裡,這樣教化性及侵佔性的權力行使,還會因為老人的健康問題,而從影響逐漸變成控制;從控制變成強制。
但是,在一個人工長壽術發達的年代裡,年輕人要看到老人真正承認自己老矣,恐怕要愈來愈有耐性了。
《孟子 • 萬章篇》早就提到「不挾長,不挾貴」也就是警告那些年紀大的、官位高的人年高未必德劭,不要倚老賣老,不要官大錶準。不過,我們經常看到老人家抓權不放,到處冒充專家說一大堆荒唐話,他的頭腦顯然已經退化了,但他的「慾望溫度」卻在不斷的上升,慾火使他猶如吃了竹林七賢的迷幻藥五石散,他常要跟年輕人比看誰過得橋多,誰吃得鹽多,比誰的嗓門兒大。但是只要拿掉他的權力、潑滅他的權力慾火,比如讓他退休,讓民意代表落選,這一來簡直宣告把五石散列為「老人禁藥」,他將在一夕間老去,老得滿臉皺紋、老得行動困難、老得不能言語,老得誰也認不出他是誰,連自己都「忘了我是誰」。
因此,我們可以說,權力是維繫權利的保證,而有了權利,才能保有基本尊嚴。因此,只要是人,就有追求權力的必要,老人當然也不例外。比較有意思的是,老人有了權力,應該如何看待權力,如何行使權力,這才是決定老人品第的關鍵。
究竟要怎樣行使權力,才稱得上有高品第,有高格調呢﹖這當然就要觸及到權力行使的目的及效果。無論使行權力的目的是政治的、經濟的、社團的,乃至個人的,求的總是效果,要近悅遠來,要使人樂於在你的權力行使中甘受驅使,其效果才能宏大,其成績才能深遠。反之,一個人如果仗著自己的權力基礎雄厚、權力行使的形式專橫,那麼,即使手下一時屈於你的淫威,在你的強制及控制之下不敢逆鱗,一旦你的權力消褪了,反抗的聲音必然隨之而起。台灣過去在威權統治之下,一切異議被壓抑下來,大家噤若寒蟬;如今,絕對的威權消褪了,那已經進了墳墓,以及那行將就木的老人便成反面教材的活化石,人人得而伐之。即使那些當年附從於舊威權的中年人,如今都要受當年老人所虧欠的社會負債,名譽受到牽連。令人難堪的是那些當年粉碎舊威權的小伙子,搖身一變成了先知英雄之後,忽焉也垂垂老矣!他們當年罵老人罵威權的,現在沒有一句遺落地全都打在自己的頭上,世人這時才了解,原來是不是「新舊世代」的毛病,而是亙古以來就巡迴不已的「老人病」。
不過,所謂「代溝」還是存在的。老人的權力基礎固然雄厚,但是由於包袱太重,跟不上社會價值觀的演進,在權力的行使上難免要與權力的執行者-----一批與自己價值觀差異甚大的年輕人,在理念上產生杆格;此時,即使老人服用再多的五石散,如何的輕身羽化,由於代溝難以彌縫,終使他在權力的執行上,效果大折折扣。老人不鑑於此,而自認魅力未減,還經常罵人腦筋「控固力」,不但沒有自知之明,恐將陷自己為歷史的罪人。
一切由「聲望」來解決的時代,顯然已經由全面講求溝通的時代取代了。老人自認可仰仗虛渺的所謂「聲望」,就可以勸退此人,勸進彼人,並非真正在解決問題,說穿了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暴力。老人如果能想通這一點,那就應該在權力基礎累積到顛峰之際,開始釋放權力,以及將權力行使的藝術教導給年輕的一代,讓年輕人能學習權力所帶來的榮譽,而不去濫用權力。尤有進者,應該去賦予那些權力已經被繳械的老人應有的權利,讓那些因為權力已經淪落的老人,因有權利,而重獲權力,重拾做人的尊嚴。
透過這樣權力的釋放以及轉嫁,表面上,老人的權力固然好像削弱了,但是因為老人的自焚權力,也使權力的光輝照亮了自己的生命,也帶給弱者溫暖,唯有如此,才能薪盡而火傳,求仁得仁。
即便到了老人非得交出棒子不行了,老人臨行還要作詩一首,以儆來者。清朝才子鄭板橋的名詩 <新竹>這麼寫著:「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幹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風池。」李登輝還沒當上總統,宋美齡在國民黨的十三全大會上,要李煥代她宣讀的著名的 <老幹新枝> 一文,就是取自這首詩。宋美齡這篇文章被視為是所謂的「宮廷派」人士全力反撲的宣言,柔性地警告一些徒子徒孫,你們都是老頭子拉拔長大的,得意之餘可別造次。
我們來考察一下鄭板橋寫的 <新竹>。前兩句表達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可以說在風度上先對新世代和接班人表示肯定;不過,也點出新世代得以克紹箕裘,可都是仰賴「老幹」長年的扶持,暗示晚輩應該不忘前輩的提攜之情、教導之恩;後兩句指出,如果小子懂得尊老敬賢,小子的小子,也就是孫子,才會跟著孝敬小子,這樣順利接班,就可以龍孫滿堂,新生力量將更好更強大。龍孫是竹筍的別稱。鳳池指宰相衙門所在地,也就是權力中心所在地。
可見,老人即使在權力下放的那一刻,還是忘不了權力。
最能腐蝕人心的不是財富,而是權力。貪財的人並不可怕,嗜權的才是魔鬼,尤其是那戀棧權力,而自以為自己才是權力行使的最佳人選的老人,真可與惡魔比擬。先賢早就訓勉老人,老之時要戒之在得,這個「得」字指的不只是財富,重點應該是在慾念,權慾一旦放不下來,想跟這樣的老人喝湯,恐怕都要準備長調羹了。
大文豪歌德 (Goethe, Johann Wolfgang von,1749-1832) 說:「老年人變得仁慈與寬容是應該的。我沒有見到什麼別人犯過的過錯是我自己沒犯過的。」
對於那些總覺得年輕人不牢靠,不願交棒的老人,歌德的這句話正可以做參考。
衰老本身已經是憾事了,不應該再以惡行來增加它的缺陷。人生的年輪,刻劃的正是犯錯的紀錄,做有做的錯;不做有不做的錯。一個全身錯誤百出的老人,又有什麼資格剝奪別人犯錯的權利呢﹖
我們就不那麼俗氣地說亞歷山大33歲統一希腊諸城邦,征服了波斯、亞西亞王國,直至印度,征服了當時歐洲視角的「已知世界」;柯林頓46歲就當選全世界權力最大的美國總統。或許成就這些權力的因素太複雜了,不一定來自智慧。然則老人一定比年輕人有智慧嗎?我們就以作家、思想家來說吧,他們怎麼說都是「思想個體戶」吧!韓愈35歲以前就完成<原道>、<師說>、<送李愿歸盤谷序>等傳世名篇;歐陽修36歲時便與范仲淹等人推行「慶曆新政」;錢鍾書38歲寫成貫通中西的詩論《談藝錄》;魯迅37歲寫<狂人日記>、曹禺23歲寫名劇《雷雨》、朱生豪在他32歲死前完成大部分莎翁作品的譯作;胡適之26歲早在新青年雜誌發表,<文學改良芻議>開文學論戰之先聲,在他的《四十自述》裡單讀<逼上梁山>一文便已經戰績彪炳了。這些「思想個體戶」顯然都不是因為「老」而變得聰明有智慧的。
老人一旦參透此境,就可以不必再跟年輕人比過橋多比吃鹽多;一個有智慧的老人眼中裡,沒有什麼事是意外的,寵與辱只是湖中的倒影,投下一只小石頭就可以改變它,何驚之有﹖老年人對自己的仁慈與寬容,必須自省其實不見得是施惠於人,而是在對自己一生行止做巧妙的掩飾;換句話說,那些我們見過疾言厲色的老人,其實是在揭發自己的罪行,暴露自己的短處,在嚴苛要求晚輩的同時,似乎也在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當做樣本,讓晚輩以他提出的標準來檢驗他自己。其結果呢﹖當然是慘不忍睹的。唯一解決的辦法,可能是彼此都應該留下犯錯的空間與寬容的雅量,從錯中找對處,大家才好過一些。
權力之為物,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人之好權,如鬼之嗜血。權力的滋味無比甘甜,未曾嘗過權力滋味之人,簡直夏蟲不可語冰;一旦嗜之知味,則終生難忘,只要時機再來,無不緊抓不放。然則,人的一生之中只有到了一個時候,掌中之權才會稍有鬆手,此黃道吉日何之曰?乃生病之日也,尤其得的是重病,比如癌症。換句話說,病,可以說是權力之症的唯一解藥。
生病,哪來的力量,可以讓人人緊握的權力,在剎那間鬆手呢?大多數的病,包括癌症,雖都不必至於死,都是可以康復的,但是一病下來,多少都嗅覺到死神的體味,世上找不到像權力那麼具有腥味的東西,而世上也獨有死神的體味蓋得住權力的腥味,如此,誰又能說大病一場不是造化的大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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