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2日 星期五

乾燥花(原載於西子灣副刊 )

 
文 / 鄭春鴻

自從那個狐狸精進門之後,她的房間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擠這麼多人。現在,她有充分的理由讓大家都圍在他的身邊,甚至,那些還沒有來的人,只要她一開口,就有人趕緊拖著木屐,踩著喀喀地小碎步,去把那人給叫來。

因為,今晚,她就要死去了。

 「阿芬來了未?」

她的嘴唇已經泛白,兩天的昏睡後,她奇蹟似地醒了過來,說佛祖來接她了,她還有一些事沒交代清楚,講完就得走了。

 她的兩個眼窩陷成黑窟窿,兩頰一下子削瘦下來,臉部的每一條肌肉好像都已經放假了,整個面龐走了樣,完全找不到昔日那位鹿港大美人的影子。

 醫生來看過,說狀況已經很不樂觀了。她昏迷的第二天,家人已經到街上的「老人嫁妝」店幫她買好了壽衣,好整地疊放在小竹椅上,這椅子就靠在她躺臥的床邊。她的房間裡雖然擠進不少人,但是這小竹椅的四週卻沒人站,好像碰到這穢氣的椅子,就跟另一個世界沾了邊。

 「阿芬來了未?」阿芬是她鹿港的鄰居,跟著她嫁過來的,一直是她貼身的佣人。

 她恨不得沒有這一醒,因為這一醒,重重地打擊了她的尊嚴。病中的失禁,使她的身體被弄髒了,她虛脫得似乎已完全沒有氣力自理衛生,只好由廚房的歐巴桑來福嫂替她擦拭更衣,這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羞死人了,她懊惱得無地自容,要不是她已無力言語,她想她會把一屋子人全部趕走。

 這一屋子人除了依俗前來跟她告別之外,多少帶著幾分的好奇而來看看這位大太太的閨房是個什麼模樣。

 十幾年來,她的住房進出不過兩三人。她並沒有嚴格限定某人不能進她的房,但是根據去過她房間的人的描述,她的房乾淨得連你站了進去,就立刻把那塊你站的土地給污染了。

 此後,就再也沒有閒人「敢」踏進她房間一步,偶爾有事前來傳話,都只站在門外或窗邊,把話帶到就走人。

 據她的手帕交劉媽有一次不經意地說,她可不是從來就這麼愛乾淨的。她剛結婚的時候,最愛吃甜點,尤其是紅豆麻薯,就是那種外面沾有白粉,下面墊著一小張紙的日式麻薯。「素琴呀,以前看到梳妝台上爬滿螞蟻,用手輕輕地揮一下,都可以照樣繼續吃她的紅豆麻薯。」

 自從狐狸精進了門,她整個變了個人,她好像存心把自己變成寡婦,不再穿花衣服,不再塗粉擦胭脂,髮髻上永遠只有一朵白色的玉蘭花。

 她不茍言笑,不在大廳喝茶,一身白淨的長衫,

 「阿芬來了未?」她已經問了不下十次了。

 「已經去叫她了,快到了。」這是他的先生十幾年來第一次進她的房。

白梅剛進門時,素琴堅持跟他分房,他也只有默許。起初,儘管白梅對他擺臭臉,但是他對素琴卻特別殷勤,晚上一做完帳,一定拎著一小盒紅豆麻薯先到素琴的房間,好像在答謝素琴幫了他人生最大的一次忙似的。

他幾乎完全對這個房間沒有印象,好像到了別人家一樣。素琴顯然把跟他有關的一切東西,清得乾乾淨淨了,沒有一張他的相片,沒有屬於他一個座位,連她原來最心愛的白玉貓咪也沒放在她的案頭上,這是以前他送給她的訂婚禮物。

他有點獃獃地佇立在床沿,就好像被領進了一個陌生旅店的房間,嗅到的是一股似乎停滯一陣子,有點冰冷而完全跟自己無關的氣味。

──不過,說到氣味,有一個味道卻是他一直忘不了的。

初夜時,素琴盡了人妻的義務之後,沒過兩分鐘就打起呼來,他推著她,想要喊醒她聊兩句,但是怎麼喊也喊不動。他好氣又好笑地湊過去想親她塗著洋紅胭脂一張一閤的小嘴唇,忽然聞到她吐納之間的鼻息有一股幽幽的香味。他非常好奇,別人的鼻息口氣都是臭的,為什麼素琴的鼻息是香的呢?

「我娘懷我的時候,每天拜觀世音菩薩,我是喝觀音娘娘的咒水出娘胎的,口氣當然香啦!」每次素琴總是嬌嗔地說道。後來,他總喜歡在他打呼的時候,把鼻子湊在她的小唇邊,隨著她的吐納貪婪地吸聞著她的氣味,有好幾回因為他捨不得離開她的唇邊,就這樣一睡到天明。

「都是你,口水流得我滿臉都是。」素琴會跟他抱怨。他當然懂得素琴知道他喜歡那味道,一夜都捨不得把他的臉推開。

然而──

 這會兒她的香味還在嗎?

 一張消瘦的臉,掛著兩顆癟如龍眼乾的小眼,他特別仔細地瞧了瞧她的嘴唇,它像一朵已經完全枯萎的小雛菊一像,似乎已然找不出生命跡象。儘管她仍氣如游絲,但他好像已經看到她的嘴唇先已死去了。

這時,突然有個想法浮上他的心頭──那小雛菊乾枯了,會不會是因為少了,少了他的口水呢?。想到這裡,他打了一個寒顫,心裡有百般地不忍。

「阿芬來了未?」她又問,但是好像已經沒人搭腔回答了。

這時候,白梅好像一個剛過門的媳婦第一次要去見公婆似的,端著一個紅檜木做的茶盤,盤上有一青花瓷碟,上有兩個小小的紅豆麻薯,她慢慢地走進素琴的房間。她挨近素琴的床邊。

「素琴姐,這是你最喜歡吃的,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吃一點吧!」

他忽然頗有慍色地拉了一下白梅,輕聲地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吃麻薯。」

旁邊幾個素琴娘家的長輩也嘀嘀咕咕說著,給病人吃麻薯,安什麼心啊?要噎住了怎麼辦?

「人家以為素琴姐最愛吃紅豆痲薯嘛!」白梅這才有點發窘。

這時,素琴忽然出聲說她想吃。大家起初嚇了一跳,後來才勉強把磁盤端到素琴的面前。來福嫂捏起了一個,送到素琴的嘴邊,素琴想咬一小口,慢慢地嚼嚥,第二口就沒力氣再吃了。

天色慢慢暗了,客人三三兩兩藉故告辭了,他要求房裡的每個人都離開,說有話要對素琴說。

他把放著壽衣的小凳子拉了過來,把那一疊壽衣移到窗台邊的小茶几上,然後把凳子移到素琴的床邊坐了下來。素琴突然變得有點緊張,她慢慢從被子裡伸出雙手來緊緊地抓住衣襟,用她僅剩的力氣抿著嘴,好像在防著他什麼似的。十幾年沒再特別有什麼交談,他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字來。但是,他非常想在她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對她說一個對不起什麼的,但是,整個氣氛完全沒有說話的理由。

他又看著她的嘴唇,越看越像一朵乾燥花,乾燥花當然不會有什麼香氣,任誰也不會愚蠢到把鼻子湊到乾燥花前面,不是嗎?不過,他突然知道,此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鼻子湊到她的唇邊。

她沒有拒絕,或許是她連把臉翻過去的力氣都沒有了。然後,他看到兩行淚水從她的眼角汨汨地滲了出來,然而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的顏面任何一條神經卻完全不動,那淚水就如從枯木的縫隙滲出來的露水一樣。

他取出手絹來替她拭淚。

過一會兒,她氣如游絲地又問:「阿芬來了未?」

「阿芬恐怕明天才能趕到,她請假回鹿港。」他答道:「你叫她做什麼?我可以為你做。」

她沒有搭腔。

她託阿芬回鹿港買一條洋紅色的口紅,她不要自己就這樣躐躐蹋蹋地走,至少也要點個胭脂,漂亮地上路。

他決定一個人陪著她渡過她的最後的一夜。

她顯然非常疲倦,不久就又昏睡了過去,在寂靜的夜裡,他再度聽到久違十幾年的打呼聲,只是這呼聲已經微弱到得仔細才聽得到。

等到趴在床沿上的他被阿芬喊醒時,他發現床上已經沒人了。

他嚇得臉上發白,心想難不成他睡得連素琴往生都不知道嗎?這會兒遺體送到哪兒去了?

等回過神來,他才覺得周圍的氣氛應該沒有特別壞的事情發生才是。屋子的兩扇簾子捲得高高地,陽光穿過屋外的菩提樹葉梢從窗口灑了進來。

「太太好起來了。」阿芬看著她剛插好花,彷彿在檢查正統池坊流的美感,一邊對他笑道:「她說別吵醒你,讓你多睡一會兒。」

他套上了外衣正要走出房門,一個穿著碎花布洋裝的女人迎面而來,要不是那塗著洋紅胭脂的小嘴唇,他真的一下子認不出是誰。她對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說了一聲謝,就走進房去。

關於素琴這一回走進鬼門關又繞回來的事,後來有了不少的解釋。

素琴的娘家一致認為這是觀世音菩薩顯靈,讓素琴死裡逃生;白梅對外都說是素琴和醫生,也就是素琴的表叔公串通演的一場戲來討人憐憫;表叔公怕人說他醫術太差,對於素琴怎麼活過來一直沒有解釋,但他心裡想著,可能是她血糖太低,正好吃了一口非常甜的紅豆麻薯,才意外地又活回來的,這個想法當然不能公開說,否則白梅不就變成素琴的救命恩人了,要素琴知道如此,恐怕寧願死去。

素琴呢?她自己堅信還能活過來,是他那神奇的,輕輕地一吻。

她從此不再扮寡婦,因為她確知她是有丈夫的,她決定又變回原來的她,才不辜負新的生命。而每回阿芬回鹿港去看她媽媽,也都會為太太買一兩條洋紅的胭脂。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