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2日 星期五

老人與金錢

老人不是別人,他們可能是你我的父母,也可能是未來的你我。福利先進國家為老人問題貢獻了這麼多年,如今卻回了鼓勵「三代同堂」的中國傳統老路,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文 / 鄭春鴻
最近幾年台灣每有選舉 「老人年金」就經常變成新聞的焦點。有人說,這不過是政黨鬥爭討好老百姓的手段。炒作物改成「老人」罷了。不過 有人炒作,總比沒人聞問的好。老人能發發選舉財 也不是什麼壞事。
中國人自古以來雖無具體的老人福利措施,但是對於養老、敬老的觀念大都守之不汽的。孟子就曾經舉出王道政治,至少要做到﹁頒白者不負戴於道,七十衣帛食肉﹂。【禮記】對於老年人的奉養並且做了詳細的規定:五十歲的人,可以吃較精美的糧食。六十歲的人,可以常備肉食。對於七十歲的老人,家人要為他準備另一份膳食。而高壽八十的老人,可以要求經常食用時鮮的食品。活到九十的人瑞,飲食之物便要常設於室,即使出遊,也要隨時供應於左右。另外,六十歲的人非肉食就不夠營養,七十歲的人非絲帛就不足以保持溫暖,至於八旬老人則須取暖於人。
【禮記‧曲禮上】說: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者,指使。七十曰老,而傅。八十九十曰耄,雖有罪,不加刑焉。百年曰期,頤。
中國老人,年至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看似享有特權,其實殊不盡然。蓋權利與義務永遠是相對的,也是相生的。欲享優遇,必先付出。【禮記】對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予以刑罰之豁免權是有條件的,這些條件包括:學(知書達禮)、冠(把持成人本分)、有室(撫育妻子)、仕(進入基層服務)、服官政(為大眾貢獻智慧)、指使(善於領導統御)、傳(將智慧與經驗傳予後代)。由此而進入悼與耄,始稱為人格健全、人生經歷完整的老人,如此老人理應不致犯罪而竟入罪,此罪恐怕不在老人,而應該是社會的新課程題。老人發掘此一新課題以供大眾省思,自然不應加刑。或有老人,因體力耗弱、思考遲鈍以致犯罪,社會也應考量其生理變化而予以諒解。

這樣對老人尊寵的規定,不僅是古代中國的人倫共識,時至今日,中國社會裡對老人至少還是有形式上的禮遇。
選舉期間有關「老人年金」的爭議,多半集中在哪些老人才有資格領錢﹖可以領多少金額。即使號稱早已對老人福利制度有良善規劃的執政黨,所標榜的也不過老人的就醫、老人的安養收容。或許我們可以這麼問,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人每個月都可以領個五千、萬把塊錢零花,看病不必花錢,都可以申請到老人安養院去住,這樣台灣的老人就快樂了嗎﹖這樣我們就認為替老人做了妥適的安排嗎﹖有人說:這樣的問題最好去問問老人,看看他們覺得如此這般,夫復何求﹖我則認為應該去問問看那些政治人物,乃至在政治人物背後,替他們捉刀策劃的社會學者:「如果你們也老了,每個月政府發零用金五千、萬把塊錢給你,把你們帶到養老院去住,你們會快樂嗎﹖」如果你不能保證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定會快樂,那麼,就表示我們對待老人還不夠周到,當然對未來的自己也不夠體貼。
我並不是說老人年金不應該發,也不是說老人醫療保險、安養制度不應該實施。這些制度對於維持一個老人最起碼的尊嚴是有一定的保障,一個國家沒有做到這些是可恥的;做了這些,對於民也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國家不是會生金鶪蛋的老母鶪,它不會製造財富來照顧老人,
而老人福利制度說穿了不過是成本的轉嫁,讓年輕納稅人去分擔安養老人的開支。這種加減乘除的工程,竟然可以成為政客拉攏選民的誘餌,可見台灣的老人被棄養多久了。基本上,我是很歡迎老人年金趕快發放的,但我也極願意在此提醒大家,對於老人安養問題的思考,不要被政黨廣告「簡化」了。「使全民在銀髮歲月拾回自信與尊嚴」的條件,不但不能跟「對年滿六十五歲以上者,發放敬老津貼每月五千元」劃上等號;我們甚或可以這麼說,老人的自信與尊嚴絕對不可能靠任何人、任何制度給予,更不必說是五千元或五萬元可以換得的。老人的自信與尊嚴,除非由老人自己來肯定,自己來造就,別人能幫上忙的不多。政府正視老人問題,不在於每個月要發多少錢給老人,而是要協老人在黃昏之年能得到安慰、自我肯定、自我超越。
我們的社會看待老人問題,往往只著眼於某一特定區格中的老人。比如,我們會倡議多興建一些老人院來收容無依老人,給街頭老人雪中送炭等等。這些工作該不該做,當然該做。而且,要快做,因為做得慢或沒有做,都是年輕人的奇恥大辱。但是這樣的救濟工作,只是老人問題中最容易解決的一部分,其容易的程度就跟每個月發放五千元給老人一樣,只要年輕人妥協了,願意扛下孟子為王道政治立下的擔子,「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多繳點稅,事情就敲定了。
而這些住在養老院、「仁愛之家」之類的無依老人,在所有的老人人口中所佔的比例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由於社會一想到老人問題就想到他們,因此儘管人數不多,他們所得到的社會關懷│不論是粗糙的,或是精緻的;不論是真誠的或是作秀的,總是不如想像中那麼匱乏。反而,那些佔老人人口絕大多數,住在養老院以外的老人│就像你我的老爸老媽,他們的「老人問題」卻很少被放在檯面上來討論。
這樣絕大多數的老人,他們關心的通常不是一個能不能多領五千元零用錢,而是一些年輕人比較幫不上忙的問題。
年前我為十二指腸潰瘍病所苦。高醫王文明醫師在這種疾病上有特別的研究心得。經王醫師的內視鏡診察,那天,我為了要去看化驗報告,特別起個大早到公保中心去掛號。公保中心是早上八點半開始接受現場掛號,我早了半個鐘頭去,心想,這樣才不致於掛不上。當我上了七樓內科候診室時,差點把我嚇壞了,這時候偌大的候診室四排座椅已經黑壓壓的坐滿了一群人。還好我眼尖,在未座找到一個位子坐定,由於掛號時間還早,我從容地往前望了望,在座的病人大多雞皮鶴髮,從外形看來,我肯定自己是這一群人中最年輕的一個。我心裡想著,清晨的風光多麼美好,這一屋子的老人運氣實在欠佳,他們不能悠閒地在公園散步;不能輕鬆地在豆漿店大啃燒餅油條;不能在家裡看一段電視晨間新聞;也不能輕快地在床上跟孫子擐擐抱抱;他們是一群最需要被別人問候一聲「早安」的人。偏偏在大天光,一家人都還在被窩裡,來不及向他道早安時,他就要趕著上醫院,那些上天給予晨曦族的喜樂統統跟他們絕緣,只因為他們的身體欠安。
誰願意早上睜開眼睛之後,第一個想見的是醫師呢﹖
時間八點卅分整,掛號台的窗簾「刷」一聲拉了開來,一屋子老人全體肅立,我相信在他們日常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刻,動作比現在更敏捷了。從他們迅速起身,積極地向掛號台挺進的動作,可以感受到老人們對健康的渴望與對生命的不捨。
我相信在我眼前的這些老人,他們每個月不但不缺乏五千元零用錢,有很多在退休前就打好如意算盤,希望退休以後,怎樣出國旅遊,怎麼享受人生;他們或許沒有料到,退休之後竟然忙著看病,這是多麼令人洩氣呀!
一大早就忙著看病固然叫人洩氣,但是與更不幸的老人比較;這樣可以享受免費看病的老人,能不自幸嗎﹖這樣的景象可說是福利國家的一個剪影,對於生病的老人,難道還有什麼怨言呢﹖當然,細心的年輕人會了解,「沒有怨言」並不代表滿意,它跟「快樂」當然距離更遠。
或許至此我們才能體悟到,再優渥的社會福利、社會保險,它所保的只是保你不痛,保你有藥吃、有病床躺。沒有一個福利國家,沒有一家保險公司可以﹁給付被保險人「快樂」。政客們要知道什麼是真正理想的福利國家,最好去請教那些天天在公保中心忙著掛號看病的老人,他們所了解的,所描繪的才是最接近理想的福利國。
目前國人對於解決老人安養的問題,都只考慮到廣建老人安養院加以收容,我們在報章上經常看到許多私人安養院招收老人的廣告。政府的老人福利政策,也都以﹁老人收容﹂為目標。許多公設的自費安養中心,現在十分熱門,最近報載,台北某公立老人安養中心,現在申請安住的老人至少都要等個兩、三年才能搬進去。除了少數敗德商人藉開設老人安養中心以圖暴利,偶而傳出虐待老人事件之外,眼前國內的這些老人安養中心,尤其是公設安養中心,在設備及管理上,都還差強人意。基本上,因帶病臥床而被子女送進安養中心的老人,一切生活舉止幾乎談不上什麼要求,只能看人臉色。安養中心對於這樣的老人,照顧的項目也比較單純,只要一張床舖、僱人機械式地三餐餵食、處理個人衛生,除此便是看他老死,通知送終,行動自由的老人比起臥床的老人,當然要求就多了。行動自由給了他基本的尊嚴,使他勇於爭取自己應有的權益。儘管如此,老人生活上的要求還是相當有限的,收容及照料老人,理論上只要經費許可,都不太成問題。
今年夏天,在旅美採訪期間,我特別安排在加州的爾灣市,參觀了一家名叫Regents Point的老人安養中心。這所自費安養中心設在一個社區大公園裡,面對一個寧靜的人工湖,環境優雅怡人,其內部設施更是令我大開眼界,比起台北凱悅飯店毫不遜色。高大古典的大廳,彷如進入歐式古堡;藏書豐富的閱覽室,就像大學的圖書館;各式的休閒設備、撞球間、栽培植物的溫室、游泳池、小型高爾夫球球場、甚至有一個簡單教堂,每天有輪值的神父在懺悔室裡聆聽老人的告解。在我參觀的路上,所見的服務人員對待老人無不笑容可掬。據他的介紹,這家老人安養中心沒有來自東方國家的老人,他們很希望有東方人住進來。我和大姊聽了不約而同的把眼光放在隨行的母親身上。
「媽,他說歡迎您住進來。」我轉譯道。
一路上,媽媽本來對這個老人樂園讚不絕口,但聽我這麼說,卻踢了我屁股。
大姊笑著說,如果讓台灣的親人知道我們把媽媽「關」到美國養老院,不被罵死才怪。
像這樣設備宛若天堂的老人安養中心,過去一直是資本主義國家,乃至北歐先進國家帶領外國人參觀的社會福利櫥窗之一;從我對台灣老人福利政策的觀察,這樣的方向,恐怕也將是我們在不久的未來希望達成的目標。倘若我的看法不錯,那麼,我想提醒關心老人問題的朋友,這條路已經被證實不是完美的。福利先進國家近來已開始醒悟到,「收容式」的老人安養政策,儘管做得再精緻,基本上只是一座豪華的監獄罷了,它雖然形式上並沒有阻絕了老人的行動自由,但是它顯然妨害、剝奪老人與自己親友、尤其是親人交往的可能性,而這種親情的需求幾乎是無可替代而不可或缺的。這份親情往往是老人情緒上最佳的鎮定劑,缺乏親情滋潤的老人,物質條件再好,都很難真正快樂起來。這些福利先進國家不再在外國人面前炫耀自己的養老院蓋得多豪華,而開始倡導由子女與父母同住,共享天倫。
王梵志的【人間養男女】說:「人間養男女,直成鳥養兒。長大毛衣好,各自覓高飛。女嫁他將去,兒心死不歸。夫妻一個死,喻如黃檗皮,重重被剝削,獨苦自身知。」
養兒不求防老,這是庭訓不力、家教失敗的托辭。子女有回饋父母之義,這是中國優良的倫理傳統。當今老人問題紛雜難治,其實,只要人子各養其老,應對進退,合乎禮節,所謂老人問題就消弭殆半了。如今,政府或社會學者提及解決老人問題,皆行不由徑,唯外國制度是從,不外廣建老人安養院,以收容為取向,對於扮演重要角色的家庭支援系統卻不做冀望,等於把中國文化的寶貝棄如蔽屣。
我主張養兒育女應隨時以防老為訓,告之父母有育子之義,子女則有養老之務,義與務是相對的,也是相成的。由此,父母固可以因子女反芻而心安,子女亦因奉養父母而知感恩。既能感恩於父母,方能感恩於友朋,甚至感恩於敵對,此乃倫常效應發酵也。
或許有人會問,理想的老人安養中心,對於老人的照料也有積極正面的意義,何況它又能分擔經濟生產者│子女們對父母奉養的不周到。這個說法,基本上與倡導子女與父母同住的觀念不相違背。有些老人的確不太適合與子女同住,勉強同住,對彼此都將造成傷害。這樣的老人如果歡喜住在安養中心,社會福利政策自然可以投其所好。但如果社會福利政策以廣建老人安養中心、收容自費安養老人為目標,使子女們可以金錢投資來規避安養父母的天職,到底算不算進步,恐怕也值得商榷。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老人問題不只是社會問題,根本上,老人問題是道德問題,社會正視老人,不應該只養眼在如何集中管理、統一發放救助金,只有囚犯才需要集中管理,老人對晚年生活方式應該有更多的選擇。子女們對於父母晚年的安排,也不應該表面上特別考慮到物質硬體的條件,實際上藉以逃避自己在親情處理上的無能。父母在子女年幼無法獨立時,何嚐因為子女的專橫、不懂事而將子女棄養﹖如今父母老邁,面臨死亡亟求慰藉,子女又何忍置身事外﹖如果把老人當成一種羸弱的動物,必須由社會共同來保護,這樣問題就簡單多了!人類可以花上天文數字的金錢去做太空競賽、軍備擴張,難道會沒有錢去養老人﹖問題在於這些老人不是別人,他們可能是你我的父母,也可能是未來的你我。福利先進國家為老人問題貢獻了這麼多年,如今卻回了鼓勵「三代同堂」的中國傳統老路,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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