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3日 星期六

病的況味


生病_還住了院_此事可非尋常_上帝應該會跟
我們說些什麼的(鄭春鴻攝)

人生當中的「生、老、病、死」四件事,生與死說來就來,我們根本無力置喙;至於抗老多半也是徒勞無功,似乎只有在「病」的時刻,我們做了最多的干預。會不會是造物者想在「病」字這個當口,留給我們較多著墨、演練的空間。
 
文:鄭春鴻
 
 生病而有醫師、護士照顧,有親友探望,這是人類才有的活動;有些動物生病了,也有獸醫治理,有主人照顧,但這是屬人安排的活動。
 動物生病,通常會自己尋覓周圍現成的野生植物來治病。比如麋鹿拉肚子,據說會去吃嫩葉和樹皮,因為葉皮的鞣酸成分有止瀉的功用;老虎生病了,會比較少吃肉食,而多吃蔬菜、嫩草,病就因此不治而癒。
 我們只有在童話裡才聽過山羊爺爺不舒服,山羊阿姨來陪病,山羊叔叔帶著嫩草前來探病。至於樹生病了,肯定不會求助也不會喊痛,只能自生自滅,當然也從來不冀望鄰號樹友的奧援。

 倘若造物者終歸不讓人類永生不死,索性就散布一種永遠不會被打敗的病毒,使人一生之中皆必得之,並且一得即死,無一倖免,用以終結人類,實在不需要一直出現新病來折磨大家。世間只有少數人死非命,一般只能視病苦為宿命,臨死不免俗總要大病一場。
 再進步的醫學,都會遇到打不敗的敵人,這些新病的出現,會不會是天與人之間一個有意的安排,一次修煉的節目,要人類有機會因它而見識更多呢?偶生小病,可以享受親友的關愛;至於生一場不致於要命的大病,在可生可死之間,恰可分辨誰是真正的朋友;倘若一病不起,則正好成為他人的功課。

 在醫院工作,第一件令我特別感興趣的就是探病與陪病這件事。
 探病、陪病是人類特有的文化。自古以來,華人社會視探病、陪病為道德實踐的一部分,甚至已經將它禮儀化、世俗化了。  探病有時是一種恩寵:比如宋真宗時,王旦以廉潔敢諫著稱,連皇帝都要敬他三分。王旦生病了,宋真宗親自到病床旁邊探病並御手調藥;探病有時是緊急諮詢:比如管仲重病,離大去之日不遠,齊桓公前往探病,並憂慮地問他誰可以接替相位。 這樣的探病是有目的而去的社交探病。
 探病當然不全然是社交活動,它更被視為一種責任。子女對父母的陪病、探病是天經地義的責任。基督徒尤其重視探病,他們認為藉著探訪病人,可以在病人身上看到基督,因為耶穌說過:「我患病,你們看顧了我。凡你們對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就是對我做的。」
 在醫院裡,我看到最美的姿容,就是子女攙扶著父母前來看病的景象,他們挽著父母的膀臂,扛著大包小袋的家當準備住院,憂悒地望著老父慈母。在手術室外的家屬等候區,經常可見子女手捧聖經、佛經口誦心唸;兩眼凝視著好幾分鐘才會跳一次的手術進度螢幕,從他們幾乎靜止的身軀,可以感覺他們全身神經緊繃,未曾一刻歇息。我有時候會靜靜地走進這個等候區,從他們因憂心親人的安危所散發出來力量,似乎也感染了一種被祝福的感覺。

 越來越少兒女有福氣全程陪伴父母看病了。理由很多,移民國外、他鄉工作、子女纏身、請假不易,都說得過去;生病的父母也多能體諒,反正時候未到,何必驚動兒女尋常的生活呢!這樣無暇親至病榻之前隨侍父母之人,其實也是他人的父母。當他們自己的子女生病時,他們卻往往勇於赴任,沒有太多理由。這種溺小棄老的現象不只人類如此,我們很容易在動物界裡也看得到。
 比如,我們原本搞不清楚數萬隻螞蟻有志一同地坐在陽光下,把自己曬得火熱究竟所為何來?動物學家告訴我們,牠們是為了把暖呼呼的身體帶進育嬰室,溫暖數以千萬的卵和幼蟲;南極的公企鵝們同樣地也可以不吃不喝度過漫長的兩個月,為的只是孵化蹼足上的蛋。
 動物在緊要關頭棄老救小,似乎被視如常態。 很少有證據顯示,當動物快要死去的時候,牠的子女親人會前來寄予關心,表達哀悼的。何獨人類會因為父母生病而隨侍左右,人之異於禽獸,焉知非在病中而知敬老愛老有別呢?

 生病、醫病、探病、陪病,可以說是每一個現代人一生必須經歷的事。也許你正值壯年,無病無痛,不過病的況味並非得親嘗始得知之,至親的病痛,也可以讓自己感同身受。
 母親因為骨質疏鬆脊椎下陷,變成像玻璃娃娃之後。她從年輕就是一個略有潔癖、性格獨立的女人。她不那麼喜歡煮飯、洗衣這類的家務事,對我們管教從來不假辭色。年前出門跌了一跤,她的骨架子好像就鬆散開來,要長期像現在一樣穿著連身又厚又硬的玻璃纖維支架。從此,她的心境就真正退化到像一個小孩一樣,一整天都需要有人陪伴。她的孩子都突然感覺到母親「變小了」。我因在外地工作,一段時間才能回去陪她,她每次一看到我們會很熱情地拉著我們的手親吻。因為這不太像以前的她,大家一開始有點不習慣,但是久而久之就變成一種極大的負擔。
 母親生病以來,我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心中非常煩躁,仔細想要找出原因,很顯然地,那是源於自己無法隨侍母親的一種很深的罪惡感。

 生病本身往往也是一種自我啟發的過程。人在病中的感覺特別敏銳,常會有別開生面的體悟。罹患帕金森氏病的文學家巴金在《病中集》中曾說:「在病中想得太多,什麼問題都想到了,而且常常糾纏在一兩個問題上擺脫不開,似乎非弄到窮根究底不可。」自古以來,很多創作的精粹,經常就在那盤根交錯之處。歷代詩人詞家的病中之作即常有神來之筆,李後主的<病中感懷>︰「憔悴年來甚,蕭條益自傷。風威侵病骨,雨氣咽愁腸。夜鼎唯煎藥,朝髭半染霜。前緣竟何似,誰與問空王。」幾乎可以嗅到煎藥味兒、病味兒和愁悵味兒。
 生病的記憶常是刻骨銘心的,記性再差的人都很難忘記他生病住院時,誰對他親切,誰對他冷漠。醫生和護士或許是上帝揀選最有福氣的人,因為他們可以在病房與陌生的病人及家屬共構病中故事。 這樣的故事通常是人一生之中最私密、最真摯,只容和至親分享的故事。不過,這麼美的事,台灣的醫生卻多數無福消受。他們三分鐘看一個病人,巡房不走到病榻,通常叫不出病人的名字,病人也記不起醫生的長相,看病就像一場盲目的約會。
 絕大多數台灣的醫師,已經沒有福氣參與病人的生命,他們在病人的故事裡,要不到一個角色。這可從病人的聲音逐漸地在病歷中消失看出來。早年的病歷像一篇散文,今天的病歷只剩下實驗室傳來的數據。現代的醫院變成一個疾病分類學的劇場,來診病人的每十來句話,必然可歸結於桌上的某一行「條碼」,只消掃瞄筆一畫,就如博物學家為動植物與礦物分類。病人不是人,它只是疾病發生的地方,醫師沒有動機去探索個人的體質與生活習慣,去精確地描繪疾病的一些表現細節;他更相信病就是病,那些微小的個別差異,基本上是無關治療的。現代病歷紀錄已經成為一種新的技能,它只是根據人的差異性加以分類、記錄、管理的文書。

 太史公在《史記》有「酷吏列傳」,這裡所舉的酷吏(merciless official),從字面上理解,好像是一群用殘酷的方法進行統治的官吏,而事實上,這酷吏之中不乏能人,他們所以欠缺的只是人味;名醫也不是沒有醫術,他們欠缺的也只是人味。病苦既不能免,可是上帝似乎派遣了一群「酷醫大隊」來和我們糾纏,你說這該怎麼辦才好?
 人生當中的「生、老、病、死」四件事,生與死說來就來,我們根本無力置喙;至於抗老多半也是徒勞無功,似乎只有在「病」的時刻,我們做了最多的干預。會不會是造物者想在「病」字這個當口,留給我們較多著墨、演練的空間。
 當有一天,當我們可以從容地寫好自己的醫院故事的劇本。包括不可免的生病;有智慧地去看病;樂觀地去治病;不缺席地去探病、陪病,在不同的際遇中,都要到了一個稱職的角色。在我們祈求成全別人的同時,成全自己;在改變別人生命的同時,也改變自己的生命。生病的故事寫得好,人生的遺憾或許才得以免去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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